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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粵語「拎」字談到偙語的「一」

作者:廖漢波 2022年12月3日星期六 香港大學 多雲轉陰


閱讀本文之前,請注意本人使用的一些專有名詞與以往中文文獻有異,即:

偙語 = 台語(Tai languages);黔偙語 = 侗台語(Kam-Tai);仡偙語 = 卡岱/仡台語(Kra-Dai/Tai-Kadai);澳偙語 = 澳台/澳泰語(Austro-Tai)。

 

前兩天,在寫粵語短訊的時候用到了「拎」(拿、提、用手抓住)這個字。突然想到,為何這個粵語字的聲旁用的是以帶l-聲母的「令」字,而不是以聲母n-開頭的字呢?我想到這個問題的原因是,從小在廣西聽到的白話(粵語在廣西的名稱),這個詞都是ning1,而不是ling1。為了確定我的疑問不是空穴來風,母語不是廣西白話的我,還特意聯繫了母語(之一)為廣西大新縣城白話的朋友許曉明,向她求證,她是用n-而不是用l-來讀「拎」這個字的聲母的。


雖然香港粵語從廣州粵語那裡繼承了將粵語原有的n-聲母一律歸並入l-聲母的語音特征,但對於有「正音」理想的粵語規范人士來說,在他們編撰粵語字典的時候,會將原有的n-聲母字的發音用n-聲母來作為規範,如「寧」字,會用粵拼將讀音寫為ning4,即使他們平時都讀ling4。但對於「拎」這個字,不止是聲旁,而且廣州或香港的粵語字典規範,大多將它寫為ling1,只有周無忌和饒秉才編的《廣州話標準音字彙》(頁61)將ning1作為它的異讀音,其正音依然是ling1


(點擊下面icon進入粵音字庫網站查詢「拎」字讀音)


結合採用「令」字為聲旁的粵語字「拎」在粵語文獻中已經較早出現的現實,可以初步推斷的事,即使是基本上能夠清晰分辨n-和l-聲母的老派廣州話口音中,「拎」這個字很可能已經率先完成了從原有的n-併入了l-。於是,後來的廣州話專家,在進行詞典規範的時候,也如實遵循了這個口語現實。假如他們能夠參考非廣州話的其他粵語方言,尤其是n-和l-清晰對立的廣西各地白話,估計會將ning1立為「正音」吧。


談到「拎」這個字,我便不得不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軼事。我在廣西德保縣城長大。德保是一個以佒壯語(Qyaang/Káang Thó)為主流語言的純壯語地區,我小時候,德保縣城唯一的通行語言就是佒壯語,漢語(桂柳話、普通話)只有在知識分子、幹部和教師在進行行政會議和教學活動中才流通。白話(粵語)不是德保任何一個地方的通行語言,但縣城的一些老街坊的家庭語言是白話,因為他們的前兩三代人是從外地遷入的。我就曾經無數次目睹,我的一個好朋友和他爺爺談話的時候,一個用佒壯語,一個用白話,對答如流。白話作為以前的商業語言,在當地也有一定的影響。上了年紀的人一般都能夠說上一些白話語句,尤其是那些有出門經商經驗的人,或者經常去市集買賣的人,會說流利的白話,雖然當然也會帶有濃重的本地壯語口音。回到「拎」這個話題,小時候,我們會特別用這個白話的「拎」這個詞來開玩笑。德保人讀「拎」這個字,不會讀成南寧人的那種[nɪŋ55],而一定會讀成佒壯口音的[nəŋ55],其韻母更低化和央化。


註:即,雖然大家都有一個共同的嶺南音韻特征,原有的高前元音[i]在舌根韻尾(-k和-ŋ)之前,都會低化,但普通粵語的低化幅度較小,只低化到的次高前元音[ɪ],但佒壯語和一些廣西的粵語、平話方言,則會低化到中央元音[ə]的地步。這個話題在我的博士論文《嶺南語言特徵的形成:類型學結構和歷時問題》中有專門的論述,在此不贅述。


佒壯語中,[nəŋ55]這個發音正好與nhèng () [nəŋ55]「陰莖」一詞同音。所以,小時候的我們會興高采烈地大聲說nhèng gò looy [nəŋ55 ko33 lo:j31]「拎過來」(拿過來 = 陰莖,過來),引發爆笑。


不過,各地壯語,或者偙語(台語/Tai)族的所有語言中,「陰莖」的最統一的詞根是從原始偙語(Proto-Tai)*ɣwajA 發展來的同源詞,如佒壯語中的way(暐) [ʋɐj31],以及泰語的ควย [kʰuəj33]。佒壯語的「陰莖」這個詞,除了和其他偙語方言共享的同源詞way之外,用得更加頻繁的反而是這個nhèng,甚至發展成為了不禮貌的語句否定詞(以生殖器官作為否定詞這一點也作為嶺南語言特征之一在我博士論文中有所提及)。這個詞其實可以上溯到原始偙語的*ʰnɯŋB。不過,據我所知,只有德保、靖西和那坡的佒壯語和附近的左江壯語一些小方言保留其「陰莖」的義項,而保留該詞根的其他偙語方言中,如西南偙語(Southwestern Tai)的大部分語言,以及中部偙語(Central Tai)的不少語言如廣西南部壯語中的左州話、龍州話和越南的岱語(Tay),從原始偙語*ʰnɯŋB發展來的詞,都只作為數詞「一」來使用,如泰語的หนึ่ง [nɨŋ21]。這個語義變化其實很容易理解,蓋所有男性或雄性動物,只有唯一一個陰莖,發展出其義項「一」,也是不出奇的。


至於為何原始偙語會有兩個詞根*ɣwajA和*ʰnɯŋB來表達「陰莖」這一義項,根據我的研究,兩者是有語義區分的。前者是廣義的「陰莖」,後者原來專指未成年孩童或幼獸的「陰莖」,後來雖然在佒壯中後者也發展為廣義的陰莖,但在用way和nhèng的時候有感情色彩的不同。說way的時候,語氣上被被認為比較粗俗或不禮貌,nhèng則有一種可愛的語感,這也可能是後者為何在其他方言可以發展出「一」這個義項的語感基礎。


對仡偙語系(仡台/卡岱/Kra-Tai)有了解的人可能都知道,除了仡佒語族(Kra)和黎語族(Hlai)保留原始澳偙語(proto-Austro-Tai)的數詞之外,黔偙語族(侗台/Kam-Tai)各語言都丟失了這些固有的數詞。當代黔偙語從二到十都是古漢語借詞,因此很統一,但基數詞「一」則有不同的詞根。除了上面提到在西南偙語和中部偙語中普遍用*ʰnɯŋB這個詞根來表達數字「一」之外,中部偙語的餘下的方言(包括佒壯),以及幾乎所有的北部偙語(Northern Tai/Yai/Qywáy)方言,用的是另外一個詞根*ˀdiəwA來表達數詞「一」,如佒壯的 ndew /ˀde:wA1G/和標準壯文的ndeu [ˀde:w24]。在用*ʰnɯŋB這個詞根來表達數字「一」的西南偙語和部分中部偙語方言中,*ˀdiəwA這個詞根則發展為了「單一、單獨」的意思,如泰語的เดียว[diə̯w33]。比如,A問「來了多少個人」,B答「(只來了)一個」的時候,可以直接說คนเดียว [kʰon33 diə̯w33](字面上「人」+「單一」),即可以表達出「只有(來)一人」的語氣。這個時候,像佒壯那樣把*ˀdiəwA發展為「一」的偙語方言,想表達像泰語คนเดียว「只有一人」那樣的語意,會用古漢語借詞dook /to:kDL2/( 獨)來填補*ˀdiəwA原有的位置,如佒壯語geon dook(侰獨)/kɔnA2 to to:kDL2/ 「只有(來)一人」。


比較特別的一個方言是南部壯語的左州話(源自崇左的左州鎮),尤其是我研究過的靖西、那坡一帶的左州話。它在表達基數詞「一」來數數的時候,用的是ndew,表達「只有一」的語氣的時候,也用dhook(獨),這兩個用法顯都然是受到了周圍的強勢語言佒壯語的影響。


註:屬於中部偙語的左州話和屬於西南偙語的泰語、老語的共同點是,原始偙語中的濁塞音,都發展為送氣清塞音聲母,但大部分中部偙語和部分西南偙語方言如泰北話、撣語、傣泐語等則發展為不送氣清塞音聲母。


但是,當表達「一隻雞」tu kày nhèng 或「一個人」ghen nhèng的時候,左州話就用到了nhèng作為「一」的意思了。從壯語左州話、龍州話和岱語等中部偙語方言也和西南偙語一樣,用*ʰnɯŋB這個詞根來表達數字「一」的現狀來看,*ʰnɯŋB的「陰莖」和「一」詞義的分道揚鑣,是早在西南偙語和中部偙語還沒有分化之前的南部偙語(Southern Tai)年代就已經發生了。這個多樣性保留在了中越邊境地區的中部偙語中,而中南半島腹地上的西南偙語方言,則全都是把詞根*ʰnɯŋB發展出「一」語義的這一群南部偙語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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