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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認識儂佒語:2023年7至8月田野調查外紀

已更新:2023年8月30日

廖漢波 2023年8月29日


闊別將近四年之後,在剛過去的一個月中,我終於有機會回到了闊別了將近四年的廣西西南邊陲的家鄉一帶做語言學田野調查。返港後一邊傾聽錄音,一邊回憶田野過程,記錄了幾十頁的語言學田野筆記,感受良多,可以說是在整體上重新認識了自己的母語所屬的群體。在本日誌中,我隨便談談這次田野調查的一些體驗和心得。因為它不是本次田野筆記的語言學核心內容,因此稱之為“外紀”。

圖1:在“儂佒讀書坊”做德保龍光街話記錄的場景(2023年8月6日,Sattanan Saengsrichan攝)


語言學上的儂佒語

壯語家族中的儂佒語(佒壯語)是我的母語,它在中文文獻中即壯語南部方言德靖土語。“儂佒”二字用佒壯語統一拼音方案(李俊言於2017首先提出並由我參與規範和製訂)來寫的話就是Nong Qyaang /nɔŋᴬ² ˀja:ŋᴬ¹ᴳ/。這一稱呼其實相當於越南語的Nùng Giang,即用越南官方制定的岱儂語方案來書寫這個群體的自稱,字面意思是“儂語中的佒支系”,和其他儂語群體相對而言,如“儂僮”Nùng Xuồng、“儂安”Nùng An、“儂雷”Nùng Lòi、“儂萬承”Nùng Phàn Sình、“儂州”Nùng Cháo、“儂英”Nùng Inh和“儂町” Nùng Dín等。實際上,“儂”是壯語南部方言族群的自稱或他稱,故近代從廣西和雲南遷入越南的壯語南部方言族群就被越南官方命名為“儂族”(Người Nùng),所以儂語可被視為南壯語的另一個稱呼。相對而言,歷史上一直在越北繁衍生息的壯語南部方言族群則被劃分為“岱族”(Người Tày)。至於“佒”,在保留著原始儂佒語前置聲門化響音*ˀj-的德保話中發音為/ ˀja:ŋ³¹⸍ᴬ¹ᴳ/,已經將這個前置聲門化音歸並到了普通響音/j-/的其他儂佒語方言則讀為/ja:ŋᴬ¹ᴳ/。根據李錦芳教授(1999)的研究,“佒”的詞源很可能是歷史上偙語族群對仡佒語族群的稱呼,後來保留在了被偙語同化的仡央族群後代中,現在的儂佒語群體中自稱“佒”的那部分族群和歷史上屬於仡佒語支的族群應該有關。德保縣民間尚有Pya kháw na ban dùng, geon kháw lùng ban Qyaang “魚兒進入了水田就變成蝌蚪,人進入了山區就變成了佒人”(廖漢波2010: 75)的諺語,這可算是歷史上弱勢群體“佒”人被後來居上的強勢群體偙語族群歧視並同化的一個折射。


從語言學上看,壯語南部方言等同於仡偙語系(Kra-Dai)侗偙語族(Kam-Tai)偙語支(Tai)中部組,可簡稱中部偙語(Central Tai),廣泛分佈在中國和越南東半部國境的兩側,內部分支繁紛複雜,至今仍沒有一個理想的方言劃分方案。不過,自從Eric M. Jackson等人(2012)對廣西德靖地區進行過一次社會語言學普查並發表了相應報告之後,依據內部通解度和自我認同的標準,確認儂佒語為一個語言學上相對獨立的語言。早在完成那次調查之前,Eric M. Jackson就率先以Yang Zhuang(佒壯)為名、以zyg為代碼將佒儂語登記到ISO 639-3(國際語種代號標準)。該代碼於2007年7月18日生效,因此國際學術界就開始用“佒壯”這個名稱來稱呼本日誌這裡所謂的儂佒語這個語言群體了。


圖2:《德靖壯語區社會語言學調查》(Jackson 等人 2012)封面


但現在看來,我認為“佒壯”這個名稱的登記是草率而製造出新的問題的,原因有二。第一是,這個群體內相當多的分支並不自稱“佒”而只是“儂”或“土”,如靖西湖潤、德保燕峒巴龍村一帶的人自稱“儂”,而把“佒”視為靖西主流佒話的專屬稱呼,他們絕不會將自己稱為“佒”,但語言上他們仍都屬於Yang Zhuang(佒壯語)。第二是田陽、田東兩縣南部山區一帶和德保縣隆桑鎮操北部偙語(北壯語)的一眾族群也自稱“佒”/ˀja:ŋᴬ¹ᴳ/(他們則把儂佒語族群稱為Ngyang /ŋʲɐŋᴬ²/或Nong /nɔŋᴬ²/,德保主體人群把他們稱為Qywáy /ˀju:jꟲ¹ᴳ/)(廖漢波 2010: 76-78)。有趣的是,德保縣榮華鄉的主體居民語言上屬於南壯,他們自稱Myaang /mʲa:ŋᴬ²/,也把龍桑鎮的北壯人稱為“佒”,卻把德保靖西的主體儂佒語族群稱為“儂”,可見“佒”無論是從北壯還是南壯的立場上看,都不應該是儂佒語族群的專屬稱呼。因此把Yang Zhuang登記為儂佒語的正式名稱並登記入國際語種代號標準,我認為某種程度上是對田陽田東兩縣南部山區和德保縣隆桑鎮這群北壯族群自稱的剝奪。


在這個問題的背後,還隱藏著“佒”這個詞源的歷史來源問題。上面已經提到了“佒”實際上來自歷史上這一帶廣泛分佈的原住民族,即語言上屬於仡偙語系仡佒語支(Kra)的群體,他們中不少群體有著Qyaang/ˀja:ŋᴬ¹ᴳ/這樣的自稱(或按照李錦芳教授的看法,則是來自偙語族群對他們的他稱)。後來,這個土著族群在近代史上幾乎被後來遷入者——偙語族群給全盤取代了,但他們的族群稱呼卻保留在了被偙語人同化的子孫群體中,也就是今天屬於中部偙語群體的儂佒人,以及屬於北部偙語群體的田陽、田東南部山區和德保隆桑鎮的佒人。為了求證這個論點,我於今年5月在清邁大學舉辦的第32屆東南亞語言學會年會上就發表了題為《Kra substratum in Yang Zhuang》(Liao 2023)的報告,列舉了儂佒語中的一系列仡佒語底層的語言學證據。


實際上,我曾經在《中國壯學》第四輯上發表過一篇介紹儂佒語幾個主要方言音系和拼音方案的文章(廖漢波2010),當中就用了“佒儂語”之名來對譯儂佒語,漢語構詞順序上包含有這麼一個意思——儂語(南壯語)中的佒分支。現在看來還是直接按照壯語音譯為 “儂佒”更佳。首先它和壯語本身的構詞語序Nong Qyaang對接,當地人易於接受。其次,用儂佒語來替代佒壯語,亦可以理解為儂-佒並聯,這樣才能令這個名稱得以包括語言學上屬於佒壯語但自稱為“儂”且排斥“佒”的一些邊緣群體(如德保南路、大新下雷、靖西湖潤等地),同時也解決了自稱“佒”的北部偙語人如何共享這個稱呼的問題,即他們不屬於“儂”(南壯),故“儂佒”只是屬於南壯的那部分族群的專屬稱呼,而北壯族群的“佒”,可另外命名為“𠈐佒” Qywáy Qyaang。這當然還關係到另外一個問題,即包括北壯語和布依語在內的北部偙語其實歷史上最早的族群自稱是“𠈐”(依) Qywáy,但不是本日誌的重點。總之,我認為日後語言學上用“儂佒語”來取代“佒壯語”這樣的稱呼比較妥當,如果一定要冠以“壯”這個官方族稱,也應該是“儂佒壯”(Nong Qyaang Zhuang, i.e. Qyaang of Southern Zhuang/Central Tai),別於田陽、田東和隆桑一帶的“𠈐佒壯”(Qywáy Qyaang Zhuang, i.e. Qyaang of Northern Zhuang/Northern Tai)。


具體來說,我的母語有兩種口音,均屬於儂佒語中的儂府話(德保話)這個方言。一個是德保縣城的口音,我在縣城出生和長大,因此和周圍的夥伴們打小就用這個口音溝通。由於它是德保城區口音,憑借著經濟優勢,操著這種口音的人在當代的德保縣境內與人交往時,總會有著一種莫名的優越感。另一個是我父母的漢龍村大龍屯口音,也被籠統歸入德保範圍內最有代表性的口音——馬隘口音,雖然它和真正的馬隘鎮口音也有很細微的差異,但來自縣城或其他鄉鎮的人基本體會不出這些區別。大龍屯口音是我的家族語言,我和家人、家族、村裡人都會用這種口音溝通,就算我和陌生人溝通時本來一開始是用縣城口音,但如果聽到對方操類似大龍或馬隘口音的人,我都會即刻轉碼,用這種口音和對方溝通。馬隘鎮鄰近德保縣城,擁有密集的河川和寬闊的良田(但現代已經被華銀鋁礦進駐,由於挖礦煉礦,那一帶生態環境基本被破壞殆盡),歷史上曾經是德保的經濟文化中心,德保壯族口頭文學的代表——德保北路山歌“吟詩”,以及南路壯劇的前身漢龍戲-馬隘土戲,都是用馬隘口音的德保話來作為主要的載體的。在我去百色市區讀高中的那三年,由於共通的母語情感,和來自靖西的同學們關係較為密切,因此對以靖西縣城(當時靖西還未撤縣設市)口音為中心的靖西佒話方言也非常熟悉。以上這些德保和靖西的口音,都是儂佒語當中最為主流的口音群體。


田野調查緣起

過去二十年間,初期以“壯族在線”為傳播平台,我和一群朋友以德保和靖西的儂佒語口音為載體,創作了風靡一時、膾炙人口的壯語流行音樂,如《德保情歌》、《紅楓之約》、《木棉舞曲》和《夢火塘》等,後期我又潛心於語言學研究,對以德保和靖西口音為代表的主流方言已經做過有廣度和深度的研究,所以我自信對這些主流口音有著全局性的了解。不過,我對佒壯邊緣地區的方言雖然也有一定的了解,但其實還遠未達到熟悉的程度。這些方言具體來說,就是德保縣以龍光鄉為代表的德保南路方言,天等縣西部、大新縣下雷鎮、靖西湖潤一帶,以及整個那坡縣自稱“佒”的方言群體。近年來我開始做原始儂佒語的構擬,邊緣區方言的數據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我早已經計劃在疫情結束之後,對這些儂佒語邊緣地區的語音系統進行一次較有深度的田野調查,以補充過去調查的不足。


這次調查的直接起因還與香港大學的戴忠沛博士和我正在撰寫的一本專書《Yang Zhuang and its Zhuang Character Writing in the Mid-Eighteenth Century: With an Appendix of Yang Zhuang Reconstructions》(十八世紀中葉的佒壯語和它的書寫系統——附佒壯音系構擬)有關。在這本書中,我們對十八世紀中葉清代乾隆年間成書的兩本史籍中所記錄的儂佒語詞彙進行了語言學分析,以探索當時儂佒語的語音系統和書寫習慣。其中的一本史籍是《鎮安府志》,裡面的 “卷八·輿地志·風俗·方言坿”部分記錄了來自五個壯語方言的詞彙,當中的四個方言屬於今天的儂佒語前身(另外一個方言屬於北部偙語的“𠈐佒” 壯語)。四個儂佒語方言中,天保縣和歸順州的方言對應的分別是今天德保縣城一帶和靖西城區一帶的方言,另外兩個方言則為下雷土州和小鎮安廳(方言記錄中寫為“小鎮安土司”,查沿革當時應為“土巡檢”),分別對應今天大新縣下雷鎮和那坡縣城一帶的方言。由於德保和靖西的主流方言我已經非常熟悉,因此,大新縣下雷鎮的方言和那坡縣的“佒”方言,成為了本次田野調查的主要對象。此外,在田野過程中偶然發現了德保燕峒鄉巴龍村一帶方言的獨特性和它與下雷話的聯結,因此臨時決定增加了德保南路方言的調查。


圖3:乾隆版《鎮安府志》封面與序言


田野調查過程

本次田野調查特意安排在暑假期間。這個過程中由於一些臨時的安排,耽誤了田野的進程,因此沒有完全達到預期的目標,但好在主要的數據和資料都搜集到了,基本上可以滿足上述研究的需求。


七月下旬去了大新縣的下雷鎮,只呆了一天一夜,時間稍短,所以只做了《鎮安府志》裡所記錄的三十二個下雷詞條的調查,以及記錄了下雷街和信孚村兩個方言點的聲調系統。得益於趙老師、許老師和梁先生三個發音人的熱心幫助,我終於獲取了一直心心念想的下雷土語的相關數據。


八月初,到了那坡縣住了三天,得到了曾在那坡縣文旅局擔任過局長一職的梁局長的大力協助,深入到了城廂鎮、孟屯、那萬屯東江屯等社區和村屯做了“佒州”、“佒峒”和“佒台”等那坡佒話方言的實地調查,十分感佩,著實體會到了那坡“佒”內部的語音多樣性。此外,在朋友阿娟的引薦下參加了她家族的宵夜聚會,目睹了那坡縣共通語地位被漢語桂柳話取代之後,佒州話還在本地社區中頑強傳承著。

圖4:那坡縣城廂鎮 “佒州話”調查場景(2023年8月3日,Sattanan Saengsrichan攝)


就如上面所說,原本沒有要做德保縣南路方言的調查,除了因為過去曾經做過龍光鄉語言的調查,對那一帶的方言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還因為《鎮安府志》當中沒有記錄當地的詞彙。但是在我七月底在家過生日的那一天,我家人邀請了一些親戚朋友來一起吃晚飯,席間就有我親姨丈。他來自德保縣南路的燕峒鎮巴龍村巴現屯,我一向覺得他的口音和一般的德保話不太一樣,但因為從小就有接觸他,小時候沒有語言學知識,反而不會留意到底有什麼樣的不同。我知道姨丈的家鄉直線距離靖西湖潤鎮和大新下雷鎮均不遠,而在下雷鎮獲取的那一帶語言特征的新知識令我對姨丈家鄉的語言突然有了興趣,於是就當場問他說,姨丈您那兒的方言“手”怎麼說,當他回答說“姨丈那裡的這個詞和一般德保話真的還不同呢,‘手’叫做moey /møɥ³¹/”。那不就酷似下雷鎮土語“手”的形式嗎?我立刻腦洞大開,決定將姨丈的方言納入本次田調的範疇。因為這件事,讓我認識到原來自己對南路口音的了解還是太淺薄了,所以還繼續追加了對龍光鄉龍光街和大邦村的語音調查。對德保縣南路口音的這三個方言點的調查,在我八月上旬就要離開廣西的前三天內完成。


田野調查的和成果

具體的成果以語音系統的分析為主,涉及少量詞彙嬗變,都記錄在了幾十頁的田野調查筆記中,也將會呈現於我未來的語言學論文中。這裡只漫談其中的一些我認為很有趣的片段。


下雷話和“手”

由於下雷鎮地處大新縣和越南接壤並與靖西市湖潤鎮相連的一個長條角落中,在高速公路通車之前,其實是一個非常偏僻的角落,所以我從來沒有在下雷鎮停留過,自然就從未親耳聽過下雷土語,因此下雷土語是整個儂佒語中對我來說最為陌生的一個方言群體。由於下雷鎮所屬的大新縣主體方言並不屬於儂佒語,而是屬於左江壯語,所以下雷話到底是否真的屬於儂佒語,在田調之前,我也不敢下定論。不過,在以往通過人際渠道獲取的各種資訊中,以及近年來出版的一本對下雷方塊壯字文獻的研究成果《頓造忙(創世經)影音譯註》中,都說下雷土語屬於德靖土語(儂佒語),因此我一直以來都很想做一次實地調查。這次下雷田調,聽到了和德靖主流儂佒語通識度極高的腔調,獲取了下雷話符合儂佒語語音特征的資訊,加上交流中得知下雷本地人對德保靖西一帶的語言文化的高度認同感,使得我確信下雷一帶的壯語方言的確屬於儂佒語,而非左江壯語。


但是,下雷話有著有別於德靖一帶的儂佒主流方言的個性。在我去下雷鎮之前,路過南寧的時候,還通過廣西民大的一位教授的介紹,用微信聯絡了一個來自下雷的廣西民大畢業生小羅。他對著我發給他的《鎮安府志》的三十二個詞條給我做了錄音,大多數都和德保靖西話一致,但當我聽到他把“手”字讀成/məj³¹/的時候,相信當時我是張大嘴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的。《鎮安府志》中記錄的下雷土語“手”這個詞,是用漢字“蒙”字來注音的,如今儂佒語的主流方言(德保-靖西),“手”讀mung /mʊŋᴬ²/,邊緣方言(德保龍光、那坡佒等)“手”讀meng /məŋᴬ²/,均符合《鎮安府志》的記錄,但下雷鎮自己反而不讀這個音,卻讀成了/məj³¹/!


把“手”讀成/məj³¹/這個形式,在儂佒語來說是特立獨行的,不過但凡了解過中部偙語或西南偙語的相關詞源,就會立刻明白了。下雷話“手”的韻母/-əj³¹/,和“書”/θəj⁵²/同一個韻母,分別反映了原始形式的*mɯɯᴬ和*ɬɯɯᴬ,故兩者韻母相同,這和同屬南壯語的左江土語,一些邕南壯語方言,鄰近的越南境內的岱族方言,以及西南偙語(如泰語、老語、傣語等)其實都是一致的。儂佒語的主流方言和其他邊緣方言,卻分別反映了原始形式的*mɯŋᴬ和*ɬɯɯᴬ,兩者有不同的韻母,這從偙語比較研究上來說,卻是更需要進一步解釋的。然而,奇怪的是,《鎮安府志》中記錄的260多年前下雷土語的“手”這個詞,卻用“蒙”這個漢字來記音,語音上更接近儂佒語主流和其他邊緣方言的現代形式,而與當代下雷話的/məj³¹/這個形式大相徑庭。這無疑是一個值得推敲的迷點。這也成為了我決定這次一定要去下雷做實地考察的又一動力。


我抵達下雷鎮後,見過趙老師和他帶來的朋友,才確認到“手”讀成/məj³¹/是當代下雷街上土話的發音,並不是下雷鎮所有村屯方言的讀音。趙老師的兩個朋友都是下雷街上人,但他自己卻來自距離鎮上還有16公里遠的信孚村,方言口音和街上有系統的差異。他把“手”讀成了/mʊj³¹/,而不是/məj³¹/。/-ʊj/這個韻母,和德保-靖西的老派口音當中保留的/-øɥ/這個韻母咋聽之下幾乎是一樣的,但後來用Praat來看才確認了音值的不同,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信孚村的/mʊj³¹/是保留了/-ʊj/和/-əj/對立的老派口音,所以/mʊj³¹/“手”和/məj³¹/“有”是對立的,而下雷街上的/məj³¹/,則是將原有的/-ʊj/歸並到了/-əj/之後的新派口音,所以“手”和“有”都是/məj³¹/。下雷街的這種歸並,正和德保-靖西一帶新派口音將老派口音的/-øɥ/籠統歸入/-əj/的趨勢相似。因此,在儂佒語正字法上,即使不考慮覆蓋整個儂佒語而只考慮覆蓋下雷一帶的方言,也應該要寫為moey,而不是mey。


但是,即使是老派口音的信孚村話,/mʊj³¹/依然不符合“蒙”字的讀音。在我寫這個日誌的當下,我對這個謎團如何解釋其實已經有了自己心中的答案,但會在稍後的書稿中進行詳細陳述,在此先不透露。這裡只是談談和“手”字有關的另外一些發現。其一是,我在去那坡做田調之前,在靖西安德鎮的乾媽家住了兩天,然後也有機會和在安德鎮上住的來自靖西湖潤鎮的曾家伯母一起閒聊。因為湖潤鎮就和大新下雷鎮毗鄰,兩個鎮相距不過九公里而已,所以我也就問起了湖潤話的“手”到底怎麼說,果然,曾家伯母回答說,湖潤話的“手”是moey /mʊj³¹/。過去我對湖潤話有過不少接觸,並做過聲調系統的調查,卻從來沒有發現“手”居然是這麼一個發音,著實是一個重要的疏漏。其二就是我上面提到的我在德保家中遇到姨丈並詢問他“手”字的發音,也得知了他的方言德保縣燕峒鎮巴龍村巴現屯話中“手”亦為 moey /møɥ³¹/。從地圖上看,大新縣下雷鎮、靖西市湖潤鎮和德保縣燕峒鎮巴龍村一帶,形成了儂佒語地區的東南邊緣的三角地帶。所以,不難理解他們的方言共享這麼一個特征(無論它是語音存古還是語音創新)。


綜合上面的各種資訊,我已經確認了“手”字在儂佒語中,至少有三個現代形式,第一個是主流方言(德保-靖西)的mung /mʊŋᴬ²/,第二個是邊緣方言(德保龍光、那坡佒等)的meng /məŋᴬ²/,第三個即儂佒語區東南三角地帶的moey (/møɥᴬ²/ mʊjᴬ²/məjᴬ²/)。它們的相異並列的現狀,勢必改寫原始儂佒語“手”字的語音構擬形式,甚至可以考慮將這個詞構擬為雙音節詞,即上升到原始偙語的形式。


圖5:大新縣下雷鎮土語調查場景(2023年7月20日,Sattanan Saengsrichan攝)


下雷話還有其他一些有趣的話題。比如說它應該是儂佒語中唯一合併了*-aɰ和*-aj的方言群,最接近它的儂佒語方言群如德保南路方言也都沒有這樣的歸並。在壯語大家族中,*-aɰ和*-aj的歸並多見於北偙語方言,如田陽、田東一帶的右江土語,田林、凌雲一帶桂邊土語的某些方言,河池一帶的桂北土語某些方言,以及南寧附近的一些邕南、邕北土語的某些方言。有趣的是,這個歸並和千里之外的泰語、老撾語、傣泐話一致,如泰語中ใ(*-aɰ)和ไ(*-aj)兩個歷史來源不同的韻母是同音的。所以,儂佒語主流方言和大部分邊緣方言能區分的tóy(/tɔjꟲ¹ᵁ/或/tɐɰꟲ¹ᵁ/) “下”和táy(/tɐjꟲ¹ᵁ/) “底”,下雷話都讀成/tɐjꟲ¹ᵁ/;主流方言和大部分邊緣方言能夠區分的khyóy(/kʰʲɔjꟲ¹ᴬ/或/kʰʲɐɰꟲ¹ᴬ/)“近”(/kʰʲɐjꟲ¹ᴬ/)和khyáy“發燒”也都讀成/kʰʲɐjꟲ¹ᴬ/;mboy máy“樹葉”在儂佒語主流方言中讀為/ˀbɔjᴬ¹ᴳ mɐjꟲ²/,邊緣區方言讀為/ˀbɐɰᴬ¹ᴳ mɐjꟲ²/,兩個音節韻母均不同,但下雷話讀為/ˀbɐjᴬ¹ᴳ mɐjꟲ²/,韻母一致。


下雷話內部方言也存在著有趣的系統差異。除了上面說下雷街上韻母過度到了新派音,與信孚村保留的老派音的區別,更大的區別在聲母上。總的來說,聲母系統上反而是下雷街上的發音更加存古,信孚村的卻有了新的發展。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原始儂佒語的腭化雙唇塞音聲母*pʲ-和*pʰʲ-,在下雷街上都有保留,但在信孚村卻已經分別併入了腭化舌根塞音聲母*kʲ-和*kʰʲ-,如pya /kʲaaᴬ¹ᵁ/“魚”、phya /kʰʲaaᴬ¹ᴬ /“山”和phyaak /kʰʲa:kᴰᴸ¹ᴬ /“額頭”。這種變化與右江壯田陽-田東-巴馬話、左江土語區大新縣-天等縣的部分方言的發展是同一個軌道的,區別在於這些方言從*kʲ-和*kʰʲ-進一步發展為前顎塞擦音或擦音tɕ-和tɕʰ/ɕ-,不過信孚村的*kʲ-和*kʰʲ-在短音/-ɐk/之前也進一步發展為/ɕ-/(*pʰʲ- > *kʰʲ- > *tɕʰ- > /ɕ/),如/ɕɐk35/DS1A/「菜」,這和大新縣主流方言的特征一致。天等縣巴荷鄉一帶,以及我在本次田調中也調查到的德保縣龍光鄉的大邦村話,也都有類似的發展。因此,*pʲ- > *kʲ- (> tɕ-)和*pʰʲ- > *kʰʲ- (> tɕʰ-/ɕ) 的變化,可視為一個流佈於中部偙語左江土語區的大新縣-天等縣、儂佒語(德靖)東南邊緣,以及北部偙語右江土語區的田陽-田東-巴馬一帶的狹窄的後起地域特征。


除了語音,還有一些詞彙和慣用法的異變。其中令我最訝異的是,“吃飯”一詞,當代下雷話最常用的表述已經不是壯語南部方言群中最常見的kin kháw(吃+米飯),而是/kən⁵²⸍ᴬ¹ᵁ ʔəm³⁵ˀ⸍ꟲ¹ᴳ/(下雷街)或/kʲən⁵²⸍ᴬ¹ᵁ ʔʊm³⁵ˀ⸍ꟲ¹ᴳ/(信孚村)。/ʔəm³⁵ˀ⸍ꟲ¹ᴳ/或/ʔʊm³⁵ˀ⸍ꟲ¹ᴳ/字面意思“粥”或“稀飯”,對應儂佒語主流方言的óm (/ʔɐmꟲ¹ᴳ/或/ʔɔmꟲ¹ᴳ/),因此下雷話的kin óm「吃飯」在其他儂佒方言人聽起來就是“吃粥”、“吃稀飯”。不過,這個“粥”在下雷話已經不僅僅是“稀飯”了,也可以指代普通的飯菜,連吃粉都可以說/kən⁵²⸍ᴬ¹ᵁ ʔəm³⁵ˀ⸍ꟲ¹ᴳ/(下雷街)或/kʲən⁵²⸍ᴬ¹ᵁ ʔʊm³⁵ˀ⸍ꟲ¹ᴳ/(信孚村)。


那坡佒話

過去的十年間我對那坡佒話做過幾次以聲調系統為核心的調查,但沒有像本次調查這樣深入和全面。本次調查,除了澄清了以前對佒州話聲調系統理解上的一些誤區,同樣也有其他饒有趣味的發現。


在我看來,那坡佒在儂佒語的分類中是一級大類,地位與靖西佒、德保府相當,內部還有很多方言分支。Eric M. Jackson等人(2012)在他們的德靖土語區社會語言學調查中,對於那坡佒話是否屬於他們所劃定的“佒壯”範疇,持一個消極的態度。根據他們用錄製靖西佒話故事讓那坡佒人聽後解讀的方式來進行通解度試驗的結果,以及他們的標記化詞表數據(tokenized wordlist data),那坡佒被排除在“佒壯語”之外(Jackson 等人,2012: 70)。儘管他們指出那坡佒確實在歷史上可能與德保和靖西的儂佒族群有密切關係,但後來與敏壯語(黑衣壯語)等其他壯語方言的接觸導致了那坡佒與“佒壯語”方言之間產生了更大的差異(Jackson 等人,2012: 75)。由此,他們傾向於將那坡佒排除在語言學上的“佒壯”之外。我對這樣的試驗和分析結果是持否定態度的。首先根據我以往的田野調查和親身體驗,那坡佒和靖西、德保的儂佒語主流方言基本上是高度互通的。就算沒有接觸過那坡佒話的德保府話母語者,初次和那坡佒話母語者見面,理解和溝通基本上是沒有問題的。其次,用標記化詞表數據來說明方言差距而質疑通解度,更與儂佒語不同方言人群之間用各自母語可以相互理解和溝通的實際情況不符。之所以和他們的分析結果有這麼大差距,我自己的理解是,聽一個故事的錄音和面對面的交流,通解度上是有顯著差異的。讓我聽一個德保人講話的錄音,缺乏畫面和面對面的直觀交流,因為錄製時候不一定能抓住所有的聲音訊息,所以我也不一定能百分百理解,縱使那是我的母語。還有一個重要的理據,那就是那坡佒的各個方言的音系,也能根據歷史和比較法的原理去直接追溯到我本人正在做的儂佒語構擬形式,其有效性和德保和靖西的儂佒語主流方言的音系並無顯著差異。


將那坡佒作為一個整體歸入儂佒語的一級方言的判斷,還有以下這麼一個事實的根據來支撐。自從2013年開始,德保、靖西、那坡和天等四個縣的官方電視頻道共同開通了一個地方壯語電視新聞聯播《西德那天》,在四個縣市共同播出,節目中每個縣都有代表本縣的播音員,用各自的方言來播報。這個節目已經成為了廣西縣級電視台傳播最熱、收視率最高、影響力最大的地方民族語言節目(何彪 2019: 30)。節目中播報的方言包括靖西佒、德保府、天等儂和那坡佒 (佒州)。如果那坡佒話和其他幾個儂佒語方言實際上真的缺乏相互通解度(mutual intelligibilities)的話,那麼對於這幾個地方的本地壯族人來說,這樣一個節目就不應該會被製作出來還持續播放了這麼多年。


梁局長提供的資訊中,那坡佒有以下這些方言分支。佒州Qyaang Cow,分佈於那坡縣城城廂鎮和周邊村屯,以及百都街,德隆的內古村;佒峒Qyaang Dòng,分佈於德隆至百合村的沿河地區;Qyaang Dàay佒台,分佈於現在的平孟鎮北斗村(以前叫台峒鄉)和那萬村,百合鄉百合村、那樂村等;佒蓋Qyaang Gàay,分佈於百南鄉上下蓋村;佒烏Qyaang Ow,分佈於百省鄉規六村個別屯、百合鄉振武村振武屯;佒弄Qyaang Lùng,分佈於百合鄉清華村,昔日叫弄銀鄉,故也叫佒弄。這次在那坡的調查,有幸得到梁局長的帶領和陪同,還有朋友阿娟的幫忙,讓我得以一共調查了兩個佒州方言點、一個佒峒方言點和一個佒台方言點,確實體會到了那坡佒這個群體的內部多樣性。


由於分佈於縣城為中心的河谷地帶,經濟文化地位最高,佒州自然成為了那坡佒的代表。以往我做佒州話的調查,都是縣城口音的佒州話。這次則調查到了縣城郊區一個叫孟屯的村子的佒州話。與縣城佒州話相比,孟屯佒州話聲母上最大特色是保留了聲門化聲母mb /ˀb-/和nd /ˀd-/,如“葉”讀/ˀbɐɰ³⁵³⸍ᴬ¹ᴳ/,“好”讀/ˀdɐj³⁵³⸍ᴬ¹ᴳ/。此外*r-聲母讀[ð]。以上這三個聲母在縣城佒州話新派音中已經分別併入了/m-/, /n-/, 和/l-/。此外,*ɬ-聲母讀齒尖音[θ],縣城佒州話則讀邊擦音[ɬ],如/θo:ŋ³⁵³/(孟屯)和/ ɬo:ŋ³⁵³/“二”。縣城佒州話的/tɕʰ-/聲母,在孟屯讀/ɕ-/,如 /ɕɔŋᴬ¹ᴬ/“蔥”。

圖6:那坡縣城廂鎮孟屯佒州話調查場景(2023年8月3日,Sattanan Saengsrichan攝)


這次對孟屯佒州話的調查,使得我覺得有必要重新審視縣城佒州話中的mb /ˀb-/、nd /ˀd-/和r /ð-/ 的丟失年代。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發現佒州話的相關情況和靖西佒話不同。靖西佒話中mb /ˀb-/和nd /ˀd-/的丟失是以縣城為中心的周圍一批鄉鎮的共同特征(但遠郊鄉鎮尤其是農村地區則保留),並非城區一個地方自己丟失。但孟屯就在那坡縣城邊上,隨著縣城的擴建,孟屯和縣城已經幾乎連成一體了,但孟屯話卻還完整保留了mb /ˀb-/和nd /ˀd-/。這使得我在做本次田野調查筆記的時候,突然覺得有必要再回去仔細聽聽自己以前對佒州話進行過的調查的錄音,果然發現了答案。在那之前,我曾經兩度在那坡縣城城廂鎮對兩個佒州話發音人進行過聲調系統的錄音,其中2012年3月的那個發音人梁先生在當時錄音的時候是69歲,而2018年10月的發音人班女士在錄音當時是88歲,兩個人都是在城廂鎮出生長大的,母語皆為佒州話。可以肯定的是,梁先生的前置聲門化塞音聲母/ˀb-/和/ˀd-/已經分別歸並入/m-/和/n-/,和目前我在那坡縣城聽到的佒州話一致。但是,班女士卻清晰地保留著/ˀd-/和/ˀb-/。如果2012年的發音人梁先生在2018年我給班女士錄音的時候還在世,他當時應為75歲,即只比班女士年輕11歲。考慮到他們出生和童年的時候,當時的城廂鎮的規模非常小,人口頂多幾千人,因此該鎮人的內部口音應該非常統一,出現的集體變化,應該會在短期內就可以完成。這可以說明那坡縣城佒州話*ˀd- > /n-/ 和*ˀb- > /m-/的變化,很可能是從班女士出生的1930年和梁先生出生1943年之間開始發生和進行的。這一年代同日本侵華戰爭基本重合,外來難民大量進入那坡這種偏鄉來躲避戰爭可能是導致口音發生明顯變化的因素。估計目前保留/ˀd-/和/ˀb-/的城廂鎮佒州話母語者已經十分稀少(平均年齡應該都是80歲以上)。但即使是班女士,也沒有保留*r-聲母,說明那坡縣城*r- > /l-/的變化更早了,已不可考。然而,和縣城田疇相連的孟屯,卻完整保留著這三個聲母,可見那坡縣城的老派音和新派音的過度是有跡可循的,並不像靖西城區的佒話那樣,在鄭貽青教授(出生於1936年)以自己的母語靖西城區佒話為研究對象而撰寫的《靖西壯語研究》(1996)中,聲門化聲母和*r-均已丟失,無法從更早記錄或更老派的口音中去尋得痕跡。

圖7:那坡縣城廂鎮佒州話老派音調查場景(2018年10月19日,言麗雁攝)


不過,那坡佒話並非只有縣城佒州話一個口音丟失了mb /ˀb-/、nd /ˀd-/和r /ð-/,至少在本次田野調查中,我對德隆街佒峒話的調查也發現了它同樣把這幾個聲母分別併入了/m-/、/n-/和/l-/。德隆街雖然不是縣城,但也是城鎮。這符合城鎮的壯語方言首先丟失mb /ˀb-/、nd /ˀd-/和r /ð-/等聲母的普遍現象。即使德隆街距離縣城也有十幾公里,但在這幾個聲母上,並沒有和縣城毗鄰的孟屯更存古,這就是壯語語音的“城鄉差異”,自然與外來語言(主要是漢語)的影響更容易從城鎮滲入有關。這種現象也體現在靖西佒的語音現狀中,以市區為中心,近郊的幾個鄉鎮包括農村,以及一些遠郊的城鎮上,都已經丟失了這幾個聲母。如遠在最西邊與那坡縣接壤的安德鎮的街上口音,據我觀察,老派(平均年齡大約為65歲以上)依然保留mb /ˀb-/、nd /ˀd-/和r /ɹ-/ [ʰɹ/ɹ̥],新派(平均年齡大約在65歲以下)則與市區一樣,將它們歸並入了/m-/、/n-/和/l-/,所以安德話在這一變化上是有跡可循的。再者,在我所統計的七個壯語縣城中(以壯語為主要語言,並除了普通話之外,沒有其他漢語方言作為共同交際語的縣城),除了上思和上林的縣城壯語方言我沒有親自接觸過不能下定論之外,另外四個壯語縣城(靖西、天等、田陽、隆安)的城區壯語方言,均已經丟失了mb /ˀb-/、nd /ˀd-/和r /ɹ-/ (ɹ̥/ɣ/ð)聲母,唯獨只有德保縣城壯語(儂佒語)完整保留這些聲母。實際上,除了/ˀb-/、/ˀd-/和 /ʰɹ-/,德保縣城還甚至保留了/ˀj-/和/ˀw-/,如qyòw /ˀjəw³³⸍ᴮ¹ᴳ/“在”和qwá /ˀwaa²⁴⸍ꟲ¹ᴳ/ “瘋癲”,這和整個德保縣域內儂佒語聲母系統普遍較存古的地域特征有關。


本次對佒州話的調查,還有一個發現是在聲調系統上澄清了過去的誤區,聲調歸並的新派音已經是主流,保留六個對立舒聲調的老派音已經成為歷史。無論是孟屯佒州話,還是縣城佒州話,陽上(C2)和陽去(B2)都已經合並,如“拐杖”有兩個詞,一個是/tɪŋ³¹⸍ꟲ²/,另外一個是/ tɐw³¹⸍ꟲ²/,分別和“聽”/tɪŋ³¹⸍ᴮ²/和“草木灰” / tɐw³¹⸍ᴮ²/同音,因此舒聲調上只有五個聲調。另外短入調(DS)也陰陽合併了,所以原始佒壯的*ʰmatᴰ“跳蚤”、*matᴰ“顆粒”、*motᴰ “螞蟻”,在佒州話中均已合併為 /mɐt³³/。相比起來,主流儂佒語方言卻更加存古,大多能夠區分這三者,分別是mhat /mɐtᴰˢ¹ꟲ /、mat /mɐtᴰ²/和mot /mɔtᴰ²/。當代佒州話聲調系統,可以用我所改良的偙語統一聲調框(Liao 2022: 17)來呈現,如表格1所示。

以上討論的大都是圍繞著佒州話的語音創新來展開,但那坡佒卻也有自己存古的特征。這主要反映在古代唇化音聲母的不同程度的保留或反映上。那坡佒古代唇化聲母的現代表現較為複雜。古代非舌根唇化聲母表現為直接去唇化,這一點與靖西佒相似,最不存古,如佒州話的*ɬʷaaA > /ɬaa³⁵³⸍ᴬ¹ꟲ/“右”,*jʷa:jC > ja:j³¹⸍ꟲ²“傳遞”、*ʰjʷa:jᴮ > /ja:j²¹²⸍ᴮ¹ꟲ/“沮喪”、*ˀdʷajA > /lɐj³⁵³⸍ᴬ¹ᴳ/“樓梯”,而德保話將上述的詞的韻母元音都圓唇化為/-ɔ/來彌補聲母的去唇化,相對來說是較為存古的一種表現或反映。但是,在唇化舌根聲母上,那坡佒是最存古的,有的表現比德保話還存古。唇化舌根鼻音*ŋʷ-在靖西佒已經完全被唇音/w-/同化,但無論是德保府還是那坡佒,在長元音/a:/之前完整保留,如/ŋʷaa442/“昨天”和/ŋʷa:j31/ “上身環晃”(見/ŋʷa:j31 na:ŋ442 ha:j353/ “請月娘)。在古代短音*-a之前,*ŋʷ-在佒州話中的表現和佒峒、佒台不同,舌根聲母去唇化之前已經將韻母圓唇化,如*ŋʷanᴬ > /ŋɔnᴬ²/“日子”(這一點韻母表現同德保,但聲母不同,德保為/w-/,同靖西,沒有佒州那麼存古),另外唇化塞音*kʰʷ-亦有類似表現,如,*kʰʷanA > /kʰɔnA1A/“魂”,同德保。但在德隆街佒峒話、那萬村東江屯佒台話中,*ŋʷ-和*kʰʷ-的表現就更為存古了,不但聲母完整保留唇化,韻母也保留原有特征,即*ŋʷanᴬ > /ŋʷɐnᴬ²/“日子”和*kʰʷanᴬ > /kʰʷɐnᴬ¹ᴬ/“魂”。這一特點不僅僅是在整個儂佒語中最存古,甚至是整個偙語支各個語言中都是最存古的。

圖8:那坡縣平孟鎮那萬村東江屯佒台話調查場景(2023年8月4日,Sattanan Saengsrichan攝)


那坡佒內部還有一些別的壯語群體沒有的個別語音發展。如*ˀba:ŋᴬ“薄”在南北偙語各個方言的發展很統一,在當代偙語中,除了石語(Saek)聲母表現為*ʰw-而令張高峰(Pittayaporn 2009: 165)將這個詞聲母的原始形式構擬為*C̥.b-,以及一些城鎮壯語方言和撣語把其聲母歸並入/m-/之外,其餘方言聲韻上都基本保持古偙語的特征。但在那坡佒方言群中,它的韻母最為奇特,我調查到的孟屯佒州話和那萬村東江屯佒台話因為還保留有/ˀb-/聲母,所以讀 / ˀbe:ŋ³⁵³⸍ᴬ¹ᴳ/,縣城佒州話和德隆街佒峒話因為已經把聲母歸並入/m-/,所以讀/me:ŋ³⁵³⸍ᴬ¹ᴳ/。這個詞的韻母從/-a:ŋ/變為/-e:ŋ/,沒有音變規則可言,但在那坡佒的內部各個分支中卻都是那麼統一,可見是那坡佒內部擴散的一個區域特征。其中佒台話有/ˀbe:ŋ353/A1G/和/ˀba:ŋ353/A1G/雙讀,從偙語比較數據來看,後者必定才是原型。


那坡佒不但有內部共享的特殊音變,其內部方言也有自己獨享的音變,在其他那坡佒分支不一定共享。佒台話的“流”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它讀/waj³⁵³⸍ᴬ¹ꟲ/,這在所有偙語方言中也是最為獨特的一個發展,即*ʰlʷajA > *ʰwajA > /wɐj³⁵³⸍ᴬ¹ꟲ/。德保那雷一帶,天等龍茗一帶,以及越南高平岱語,則保留原始形式,即*ʰlʷajA > /lʷɐjᴬ¹ꟲ/;其餘地方絕大部分偙語方言,包括靖西佒和泰語,都是直接去唇化,即*ʰlʷajA > /lɐjᴬ¹ꟲ/;德保主流方言則是用元音圓唇化來彌補聲母的去唇化,即*ʰlʷajA > /lɔjᴬ¹ꟲ/。光是這一個詞的音變,就如此豐富多樣,而那萬村東江屯的佒台話,則為這個多樣性又增添了一道別出心裁的色彩。


至於詞彙上的特殊性,那坡佒內部也有其他儂佒語中沒有的方言詞。對於德保和靖西人來說,最應該了解的一個那坡佒方言詞是/ha:jᴮ¹ᴬ/ “叫做、稱呼”,因為它經常會用到,比如說某某詞 “怎麼說(叫、稱呼)”的時候,那坡佒人經常會說/ha:jᴮ¹ᴬ hɐtᴰˢ¹ᴬ kaaᴮ² ɬɐŋᴬ¹ꟲ/(叫做什麼)。實際上,這個詞在儂佒語中的不同群體中應該要相互學習大家才好相互理解,因為這裡那坡佒的/ha:jᴮ¹ᴬ/,在德保會被替換為/jewᴮ²/(與天等/大新的/wewᴮ²/應同源),而在靖西會被替換為/ri:kᴰᴸ²/(與泰語เรียก /riə̯k⁴¹⸍ᴰᴸ²/同源)。那坡佒有一個德保和靖西都已經不用的第三人稱代詞/tʰɐwᴬ¹ᴬ/“其他人”(相當於德保、靖西和那坡都共用的dàan /ta:nᴮ²/),與左江土語的/hɐwᴬ¹ᴬ/“其他人”同源,和西南偙語的第三人稱單數/kʰɐwA1A/也應該同源,其聲母的原始形式耐人尋味。那坡佒還有一些詞與德保府共享而與靖西佒不同的方言詞,如佒台話“蒜”/ɬojᴮ¹ꟲ/,是來自仡佒語的底層(Liao 2023),而靖西佒是用從古平話借入的漢語老借詞/ɬu:nᴮ¹ꟲ/(佒州話是/ɬo:nᴮ¹/,亦為漢語老借詞)。也還有一些與靖西共享而與德保不同的方言詞,如“夫妻”在那坡和靖西均為phu mi /pʰuuᴬ¹ᴬ miiᴬ²/(與西南偙語共享,如泰語ผัวเมีย/pʰuə̯ᴬ¹ᴬ miə̯ᴬ²/),而德保則是kwaan ba /kʷa:nᴬ¹ᵁ paaᴬ²/(和北壯不少方言共享)。


德保南路方言

德保的儂佒語(儂府話)的最主流就是所謂的以馬隘鎮和縣城城關鎮為中心的德保北路方言(註:這裡的北路是指德保縣境內的西北方向鄉鎮,語言上仍為南壯,而非北壯),通常也有“佒”這個自稱,而南路方言是指以龍光鄉為中心的“一小撮” 鄉鎮村屯,包含榮華鄉和燕峒鎮的一部分。和北路方言相比,南路方言似乎是很小眾的。但歷史上長期隸屬於鎮安府(府治在今天的德保縣城)的天等縣西半部和大新的下雷鎮,靖西的湖潤鎮,語言上也較接近德保南路口音,都唱德保南路山歌(qwew sley吆詩),文化同質性較強。因此,那些地方的方言也可以被視為廣義上的德保南路方言的一部分。這些方言通常不會自稱“佒”,而是“儂”(天等、湖潤)或“甿”Myaang(榮華),到了現代有的方言甚至只剩下了“土”Thó這個泛稱而排除其他所有族群固有名稱了(如德保龍光街,大新下雷鎮)。“佒”在這些方言族群的眼中,通常被視為其他族群,如燕峒鄉巴龍村巴現屯的發音人黃先生(我姨丈),認為“佒”只是靖西話,自己的方言是“儂”,還認為德保的主流方言也屬於“儂”。本日誌一開頭也說過,德保榮華鄉的主體居民則把“佒”視為德保隆桑鎮的北壯人,也正符合那一帶北壯人的自稱。但這次調查到的龍光鄉大邦村的發音人張女士說自己的方言也是“佒”,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除德保南路口音歷史上很可能也有“佒”的自稱之外,考慮到她長期生活在德保縣城,也不排除她是受縣城一帶的人的影響,也接受了“佒”這個自稱。南路方言與北路方言相比,有著更加復雜的內部多樣性,也折射出歷史上那一帶缺乏一個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處於絕對強勢地位的龍頭城鎮來統籌發展。這些方言中的語音多樣性,給我正在做的原始儂佒語音系的構擬帶來了挑戰的同時,也是提供了新的證據。

圖9:在“儂佒讀書坊”做龍光鄉大邦話記錄場景(2023年8月5日,Sattanan Saengsrichan攝)


這次田調中做的德保南路方言的補充調查,包括了龍光鄉龍光街和大邦村,以及燕峒鄉巴龍村(行政村)巴現屯(自然村)三個方言點。上面在介紹田野過程的時候,已經說明了做德保南路方言的出發點就是我和姨丈的對話中偶然發現了他的方言 “手”一詞為moey,讓我感到有必要對德保南路方言進行一次補充調查。所以德保南路方言的有趣片段也可以從巴現村話說起。


對我來說,巴現村話最有趣的地方,莫過於獨特的聲調系統。它在原始A調(平聲)上是三分化,A1調(陰平)原調值為54(A1C和A1U保留這個調值),送氣聲母單獨主導一個分化調A1A調(調值453),聲門化音又另外導致一個A1G分化調,且併入A2(調值31),這樣的聲調分化模式在整個偙語中都是罕見的,我曾在靖西峒平的左州話(非儂佒語)中發現過(Liao 2016: 333),這次田野調查中也發現了下雷鎮信孚村話的聲調框與巴現村聲調框基本一致。不過,巴現話和信孚村的聲調框和峒平左州話聲調框在B(去聲)和DL(長入)兩個調類的分化上不同,峒平左州話B/DL的聲門音聲母決定陰調產生派生調並且併入陽調,但巴龍、信孚話除了A1調外,其他所有的聲類都沒有二次分化。所以雖然巴龍的A調三分化,但其他所有原始調類是整齊的陰陽(清濁)二分化,因此該方言在舒聲音節上一共有七個聲調,是壯語中少見的舒聲音節上有多於六個聲調的方言之一。巴現話和靖西峒平左州話的聲調系統分別呈現和比較於表格2和3。


用聲調框來呈現就會一目了然地發現雖然巴現話的A調三分化比較獨特,但和德保縣城話、靖西湖潤話、大新下雷街話在A調上的二分化模式相比,卻有部分是同處於一個分化軌道的,即這些方言都首先是原高A調即A1(陰平調)受聲門化聲母的影響發生了二次分化,誕生了派生調A1G,但這個派生調的調值後來歸並到了原有的低A調即A2(陽平調)。但巴現話(以及下雷的信孚話)的A1調(陰平調)並沒有停止二次分化,而是又繼續受送氣聲母的影響再次發生了二次分化,這回分化出來的派生調A1A被保留住了,沒有歸並入其他聲調,才有了A調三分化結局。如果這個派生調A1A像之前的派生調A1G一樣併入A2(陽平)的調值,那就會出現和德保馬隘話、龍光街話、龍光大邦村話等那樣的聲調格局,如表格4中同時呈現的德保馬隘話和龍光街話的聲調系統。

以上的聲調分化模式的討論,主要集中在A調(古平聲),其餘幾個古代調類的分化模式如圖所示,就不一一比較和分析了。這裡既然提到巴現話和龍光街的聲調分化格局,就不得不提到另外一個龍光鄉的方言大邦村話的聲調系統。雖然和龍光街、馬隘話的聲調系統的基本一致,但它最有趣的地方是在DS1調(短陰入調)根據韻母的不同而有派生調,如表格5。

大邦村短陰入調DS1根據的元音不同而有兩個調值,其中元音為 /-ɔ/(來自古短*-o)和/-ɛ/(來自古短*-e)的音節調值是低升調24,和C2調(陽上調)是一對調位變體,分別在入聲音節和舒聲音節上互補分佈(註:C2調是舒聲音節上帶有聲門緊張和微弱聲門塞音韻尾的低升調24ʔ),而元音為其他元音的音節調值則是高平調55,和B1C、B1U(與古清響音和古不送塞氣音聲母搭配的陰去調)以及DL1C、DL1U(與古清響音和古不送塞氣音聲母搭配的長陰入調)的調值一致。我判斷DS1調中的24調是原生調,55調是派生調,是基於比較偙語數據中,多數方言會反映出了這麼一個模式——短入調在最開始分化的時候,經常會跟著上聲調走的,即短陰入跟陰上調,短陽入跟陽上調。中部偙語方言中,雖然A1(陰平)、B1(陰去)和DL1(長陰入)經常有受不同聲母的發聲態或喉部發聲作用的影響而發生的二次聲調分化,但C1調(陰上)很少發現有這樣的分化,所以DS1調(短陰入)也極少有發生基於聲母的二次分化,上面幾個儂佒語和左州話的聲調框均呈現了這一個特征。這也是DS1調原調值可以假設為一開始是和C1調一致的理由。所以在大邦村話中,24應該是DS1調的原生調值,是因為C1調的調值就是24ʔ;此外,至今大邦村話的DS2(短陽入調)還保持和C2(陽上)為同一個聲調的兩個互補分佈調位,雖然因為入聲音節和舒聲音節的不同而有調型的差異。也就是說DS1調中其他元音所搭配的55調值,是一個受德保儂佒語主流方言所影響後誕生的派生調值,因為主流方言中,DS1調普遍和DL1調在調值上趨於接近,甚至歸並(如馬隘和縣城新派)。


大邦村話的聲母還有一個有別於德保主流方言的特征,即類似前面介紹的大新縣下雷鎮信孚村話,將原始佒壯的*pʲ-和*pʰʲ-分別併入了*kʲ-和*kʰʲ-。所以pya /kʲaa⁵²⸍ᴬ¹ᵁ/“魚”和kya /kʲaa⁵²⸍ᴬ¹ᵁ/“加”同音、phya /kʰʲaa³¹⸍ᴬ¹ᴬ/“山”和khya /kʰʲaa³¹⸍ᴬ¹ᴬ/“找”同音,phyak /kʰʲak⁵⁵⸍ᴰˢ¹ᴬ/「菜」和khyak /kʰʲak⁵⁵⸍ᴰˢ¹ᴬ/「勤奮」同音。前面在介紹下雷土語的時候已經提到這是一個左江壯語和儂佒語過渡區以及右江土語的一個狹長地帶的區域特征。但值得注意的是,同樣在龍光鄉,龍光街上的話卻保留了*pʲ-和*kʲ-、*pʰʲ-和*kʰʲ-的對立,這與下雷街上話亦保持它們的對立一樣。龍光街和下雷街的例子有著城鎮方言反而在某些特征上更加存古的異曲同工之處。


德保南路方言語音系統的另外一個值得提及的地方是韻母系統反映出來的和儂佒語主流方言不同的演變軌跡。儂佒語主流方言在韻母系統上表現出了高短元音普遍央化,即閉音節上的古短高元音*-i,*-u,和*-ɯ在一些語音環境下有最終歸並成當代新派音系的央化元音/-ə/的趨勢。但南路方言則有系列的不同。以龍光街上話為例,以往我整理龍光話韻母系統,因為資料不足,所以遇到的一個龍光話韻母處理的難點是這幾個古短高元音,即當代的閉音節上/ɪ/、/ə/和/ʊ/三個元音的關係,它們到底是音位變體還是有對立的音位。在這次記錄中,因為是對著已經基本做好的原始佒壯音系的構擬表格來做的,所以這些元音之間的關係終於得到解決,它們的歷史來源和分析的依據已經呈現在本次田野的筆記中,這裡在表格6中一目了然的呈現出這三者的關係。


表格6中列出了這幾個元音可以搭配的輔音韻尾。由於-ŋ韻尾存在著三者對立關係,可知它們是相互獨立的三個音位。但因為音位配列學(phonotactics)上的限制,而令某些語音環境下它們併入了對方,使得它們有了相互的複雜交集。下面幾點是對表格6中元音和輔音韻尾配列的要點說明。


(1) 塞音韻尾-p限制-əp的存在,可知歷史上的它(直系歷史來源*-ɯp)由於被雙唇韻尾所同化,元音由展唇變成了圓唇,因此併入-ʊp(直系歷史來源*-up)。

(2) 塞音韻尾-t限制-ɪt和-ʊt的存在,可知歷史上的它們(分別是短*-it和短*-ut)已經併入了-ə(直系歷史來源為 *-ɯ)。

(3) 塞音韻尾-k限制-ək的存在,可知歷史上的它(直系歷史來源*-ɯk)由於相近發音部位的異化作用(dissimilation)而令*-ɯ前移,併入了-ɪk(直系歷史來源*-ik)或降低,併入-ɐk(直系歷史來源*-ak)。

(4) 鼻音韻尾-m限制-ʊm的存在,可知歷史上的它(直系來源*-um)由於異化作用(dissimilation)而令*-u展唇化,併入了-əm(直系歷史來源*-ɯm)。

(5) 鼻音韻尾-t限制-ɪt的存在,可知歷史上的它(直系來源*-it)由於異化作用(dissimilation)而令*-i降低,併入了-ət(直系歷史來源*-ɯt)。


龍光街話的上述音位配列學特征,說明即使語音環境是同一個發音部位(比如-p和-m或-t和-n),但因為發音方式不同,也可能導致同一歷史音位發生不同的發展結果,如有-ʊp但沒有-ʊm,有-ət但沒有-ɪn。這個特征和德靖核心區迥異,但在儂佒語邊緣區(包括德保南路和那坡佒話)相當普遍,反映了邊緣區作為方言過渡區,被核心區和另外一個方言區雙重影響而產生的語音特征重疊性。


最後回到一開始說的燕峒巴現話,雖然它的韻母也有令我驚艷的存古之處,但這裡不展開討論。我只想簡單提一提,巴現話是德保南路方言中少有的較完整保留人稱代詞敬語系統的方言之一。之所以這樣說,是在我對龍光街話、龍光大邦村話的調查過程中,發現發音人雖然常住在德保縣城,但並沒有像德保縣城一帶的人那樣謹慎使用人稱代詞,而是頻頻使用kaw /kɐw⁵²⸍ᴬ¹ᵁ/“我”和moy /mɐɰ³¹⸍ᴬ²/“你”這兩個人稱代詞。接近德保南路方言的靖西湖潤話、大新下雷話,則大多用漢語借詞ngò /ŋɔɔ³³⸍ᴮ²/“我”和nèy /nəj³³⸍ᴮ²/“你”,亦不會顧及說話對象。這些都是德保南路一帶的方言人稱代詞敬語體系已經瓦解的表現。至於儂佒語的其他方言,如主流方言群體之一靖西佒話,雖然老一輩也有人會注重人稱代詞的應用,但整體上漢語借詞“我”ngò /ŋɔɔᴮ²/(城區用nghò /ŋoo⁴⁵⸍ᴮ¹ꟲ)/和“你”nì /niiᴮ²/(城區用nhì /nii⁴⁵⸍ᴮ¹ꟲ/)也已經在多數場合大行其道,不太考慮因說話的對象去更換人稱代詞。儂佒語西部邊緣的那坡佒話方言群,亦已經普遍在所有場合用kaw /kɐw⁵²⸍ᴬ¹ᵁ/“我”和moy /mɐɰ³¹⸍ᴬ²/“你”這兩個人稱代詞。人稱代詞的敬語體系在歷史上應該是普遍存在於整個偙語支各語言中的,至今保留得最完整的是境外的西南偙語方言,以泰語為代表。但即使是普遍已經不保留人稱代詞敬語體系的北部偙語(北壯-布依語)方言,一些古歌本、古經書等文獻上還是能夠看出歷史上它是存在。李錦芳教授也曾經撰文介紹過他母語西林壯語(屬於北偙語桂邊土語)的人稱代詞敬語體系(1995),就是一個實例。儂佒語的德保北路方言恐怕是所有壯語方言中人稱代詞敬語體系最為完整且使用最為縝密的方言之一。我曾經做過以德保北路方言為代表的儂佒語人稱代詞敬語系統的總結,這裡不展開說明。只是對於人稱代詞的敬語體系是否存在,最簡單的判斷依據就是,如果對話的雙方不是同一個輩分的人,彼此(或至少晚輩一方)避免直接用偙語的第一人稱“我”以及第二人稱“你”,而是會選擇另外的人稱代詞(如輩分稱呼、自己名字等)來替代(尤其是作為晚輩的那一方會更遵循這個規則),那就是存在人稱代詞的敬語體系。

圖10:德保縣燕峒鎮太平村磨霞洞美景(2023年7月30日)


回到香港之後做田野筆記時,一路聽自己和巴現話發音人(我姨丈)的對話錄音,才有了這麼一個感觸:德保話的kaw /kɐw⁵²⸍ᴬ¹ᵁ/“我”和moy /mɔj³¹⸍ᴬ²/“你”這兩個人稱代詞從未出現在我和他的對話當中。在我和他一個多小時的對話中,我倆都會使用德保話人稱代詞的敬語用法,我自稱以及他稱呼我都是我的名字Poh “波”,而他自稱和我稱呼他都是他對我而言的親屬關係稱呼Yîh-cáangh“姨丈”。這種人稱代詞的應用是該語言內部的機制所決定的,在說話時的當下,我作為母語者對人稱代詞的應用並沒有任何意識,但作為研究者回去聽這些對話,才會敏感地認知到雙方母語都還保留有人稱代詞的敬語系統。當然,從語言學家的角度上看,是否有人稱代表的敬語體系只是一個研究對象的話題,對於丟失或保存的原因可以進行探索,但並非表示有敬語體系的方言更佳。這方面的個人好惡就是非語言學話題了。


田野地與人

田野調查中最重要的事物除了研究對象本身(語言),還有田野調查的地方,以及地方上的人。


不管是進入田野的渠道和路徑所必須要依賴的,還是語言本身的載體,都是人。儘管我是本地人,但畢竟已經長期離開了家鄉,要進入儂佒語邊緣方言區,還是需要仰仗過去通過人際交往關係建立起來的人脈。下雷田調和那坡田調之前,我在南寧呆了兩天,見過一些好朋友,其中也包括了多年來對我來說親如家姐一般的兩位學者。正是她們的介紹和幫忙聯絡,我才得以在下雷和那坡兩地認識真正引我走入田野的朋友。就算是在老家德保做南路方言的田調,我也離不開家人的幫忙,尤其是過去曾經長期從事農村公益事業的家嫂。在田野地,我能夠順利獲取語言資料和數據,也仰仗由上述親友介紹的幾個關鍵人物,尤其是下雷的趙老師,那坡的梁局長和阿娟。


前面已經提到,趙老師是下雷小學的一個教師,趙老師的幫助,是本次下雷田調得以在短時間內迅速而順利地完成的關鍵。我和他素昧平生,但當南寧的許姐和他說我要去下雷調查,需要當地人協助,他立即就很爽快地答應要帶我了。通過和他的交流,我才得知,他不是下雷街上人,而是下雷鎮信孚村人。當年,他是區內外愛心人士資助他們當地山溝貧困學生上學的牽線搭橋者,當年還沒有通電、沒有可以行車的道路、也還沒有電話和手機的時候,他就經常在鎮上到村裡那段山路來回奔走。很可能正是因為這樣的生活經歷,趙老師既扎根於本地社區,又善於與外界人士溝通。對於我的到訪,他十分歡迎,而且在我們溝通的那段時間,他很能理解我的需求,因此總能提供直接的答案,以及間接相關的其他資訊。


在結束下雷街上的錄音之後,我跟趙老師回了一趟他的老家信孚村,才知道從下雷鎮上到他那家那段只有16公里長的山路,原來有相當長的一段真的是走在山脊之上的,整體來說山路崎嶇,動不動就是急轉彎和上下坡,讓一路開車的我頗感驚心動魄。而且,我所見到的這條頗為難走的道路,已經是鋪過水泥路面的車路了,可以想象當年這條水泥路還沒修好的時候,那一帶的村子是多麼難以進入。趙老師還說,他老家信孚村那一帶以前曾是下雷農軍的革命根據地,鄧小平當年在廣西左右江一帶搞革命運動時,還曾經在他自己家住過一晚,所以現在信孚村在新農村建設中,也特別在文娛中心處用墻畫來述說革命根據地的今昔,甚至還樹起了一個“揚善壇碑記”來記錄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在目睹信孚村一帶的地理條件和交通現狀之後,我也理解了為何當年信孚村一帶能夠成為躲避國民黨軍隊鎮壓的農軍大本營了,同時也理解了為何那一帶的方言既有異於下雷街上的存古特征,也有自己內部的共同創新,畢竟異於其他地域的共同語言特征也是要在較為封閉的環境下才能形成。

圖11:與趙老師在信孚村青山綠水的田峒間(2023年7月20日,Sattanan Saengsrichan攝)


不過,可進入性並不強的信孚村並非我一路中想象的那種貧困山村。在車子經過了崎嶇的山路之後,下一個大坡,突然眼前豁然開朗,呈現出一個山清水秀、田疇優美的壯家村寨。如今的信孚村,因為新農村建設而變得村巷整潔,很有生活的氣息。信孚村還分為隔著一片稻田區相望的兩個小組,在水田邊的是Po Tóy(坡下),在對面緩坡上的是Po Nhoi(坡上)。Po Nhoi的後山流出一股清澈山泉,如今除了在泉口處建起了一個可供村民直接用水的大池子,還建有一條水渠將這些山泉引入到了稻田中央的一個水庫中儲存起來,可供全村共同養魚和灌溉稻田。信孚村周邊山林也是自然保護區,在退耕還林以及禁獵了多年之後,如今這些郁郁蔥蔥的山林成為了各種野生動物的樂園。據說,在十多年前因為不遠處進行高速公路的建設,爆破聲將那一帶山林的野生猴子都嚇跑到了信孚村後山一帶。如今人猴和平相處,偶爾還有猴子下山來偷村民的糧食和雞蛋等。和趙老師的交談中,我除了通過各種問題獲取了信孚村獨特的語言數據之外,還對於這塊土地的人文和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比如說信孚村再往裡進去的一個山坡上,每年的農曆二月都有一個歌墟,周邊的德保、靖西、天等和大新各鄉鎮的歌手都會來趕歌墟,對歌的歌種主要就是德保南路山歌“吆詩”。我在信孚村目睹的一切,以及獲取的這些資訊,都讓我誕生了一個想法,日後有機會,一定要回來對這個村子獨特的語言以及這一帶的口承文學、詩歌、民間音樂等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全面記錄。


那坡的田調過程所接觸的人和事,也同樣的精彩。接待並親自陪同我做田野調查的梁局長,曾在那坡县文化体育广电和旅游局擔任局長一職。他和我以往在廣西其他地方接觸的官員相比,談吐上多了一份豐富的地方鄉土知識。梁局長是那坡縣德隆鄉壯族人,他的母語並非屬於儂佒語的那坡佒話,而是與左江壯語息息相關的左州話,但他會說多种那坡壯語方言,包括這次我的研究對象那坡佒話中的佒州話。他對那坡縣的壯語方言,包括佒話的各個分支有著全局性的了解,並很熟悉那坡的壯族山歌等口承文學。礙於他個人過去的工作經歷與我所調查研究的對象即語言無關,我並沒有仔細請教他過去擔任局長期間到底做過哪些工作,但和他交流的那兩天內,我也逐漸了解到他的一些政績。從以下這些片段,已經足以讓我確信,他在文旅局擔任局長的那十幾年時間內,這些豐富的鄉土文化知識成為了他把那坡壯族文化在各個層面的發展提升到了一個新的水平的基石。

圖12:《西德那天》壯語新聞聯播節目視頻抓圖


首先是前面在那坡佒話的部分提到了《西德那天》節目,也就是從2013年開始在靖西、德保、那坡和天等四個縣市共同播報的本地壯語新聞聯播節目。這次見到了梁局長,我才得知,原來這個節目的推出,正是他的主意,並且他也牽頭和參與其中。我在前些年就知道了《西德那天》節目的存在,在給港大語言學系的本科生上課介紹侗偙語言的時候,還曾經播放過這個節目的片段,來作為壯語在廣西地方廣播電視節目上得以應用的例子。梁局長對於那坡縣廣播電視節目中的壯語方言應用上的拿捏,頗有自己的見解。他言簡意賅地告訴我,雖然那坡縣的壯族人口當中,敏壯(黑衣壯)族群是最多的,那坡佒的人口次於敏壯,但那坡佒是本地歷史最悠久的土著居民,所以那坡縣有河谷的低壩水田區都是佒人的地盤,敏壯和其他壯族支系(包括他所屬的左州壯)因為是後來才遷入那坡的族群,所以只能住在比較缺水的高地旱作區,因此經濟文化地位上不如那坡佒人。鑒於這一點,那坡壯語電視節目,只能用縣內最強勢地位的佒州話而不能用敏話來作為播報語言。何況,就算那坡縣多年以來一直以“黑衣壯”作為本縣的文化品牌,但檯面上推出的黑衣壯山歌“過山腔”,其實都是佒人族群的山歌,即使是敏壯或其他壯族支系,在唱這種山歌的時候,也都是用佒話,而不是敏話。言下之意,如今那坡“黑衣壯”已經不是敏壯一個方言族群的專屬名號,而已成為那坡壯族各個支系所共享的文化符號。因此,他當年在那坡縣要開通本縣壯語新聞節目的時候,才堅持選用縣域內最強勢的佒州話的母語者來作為播音員,而不是選擇敏話播音員。聽完這一番話,我也指出了當年的這個決定,也是後來促成《西德那天》節目得以開播的一個前提,因為如果那坡縣是以敏話來播報壯語新聞的話,後來的《西德那天》節目可能就無法促成了,因為在那坡的壯語方言中,只有佒話才是能與德保、靖西和天等那些同樣屬於儂佒語的方言能直接溝通的方言,縱使敏壯、左州壯等也屬於南壯方言,但也只能和儂佒語勉強溝通,他也頗為認同。

圖13:梁局長在電視新聞節目中的相片翻拍


梁局長雖然不是語言學家,但他對語言的認知是有敏銳觀察能力的。我在當年寫碩士論文(Liao 2016)的時候,第五章“Tai classification based on tonology”(基於聲調學的偙語分類)中曾經就壯語的邕南土語在中部偙語和北部偙語的歸屬問題上,提出了邕南壯語雖然被歸入南壯,但實際上它在早期的語音共享創新上和北壯的方言更加一致,所以它應該首先屬於北部偙語。後來因為和中部偙語方言的密切接觸,邕南壯語才誕生了一系列和中部偙語方言共享的區域共性,包括那個將邕南壯語歸入南壯的依據——送氣塞音聲母,但其實這些區域共性是後期的接觸引發的,不能成為邕南壯語劃歸中部偙語的標準,故邕南壯語實際上屬於北部偙語的一支(Liao 2016)。後來在東京舉辦的第29屆東南亞語言學會年會上,我和戴忠沛博士也做了這個主題的報告(Liao & Tai 2019)。正巧,靖西、那坡和雲南富寧一帶的儂安話,正是從南寧附近的隆安縣一帶遷入的邕南土語的一支。當梁局長和我提到那坡縣的儂安話時,他直接說儂安話是北壯,和那坡的其他屬於南壯的方言差距挺大,正和我在上面所主張的觀點不謀而合。這樣的認知,其實和他對儂安話與北壯有更多的共享創新的敏銳觀察能力是分不開的。所以,他一路陪伴我做田野調查的時候,我感覺他在壯語方言的分類上始終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清晰認知。

圖14:《那坡壯族民歌》(第一卷)部分內容


在我結束那坡佒話的田調而要返程離開之際,梁局長給我送了一本《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那坡壯族民歌》(第一卷)。這是一本用壯語土俗字(方塊壯字)、漢意翻譯(漢語譯文)和那坡壯語音(那坡拼音壯文)三種文字對照編輯的山歌歌詞作品集,是那坡縣民族文化叢書當中的一個系列。那坡雖然是廣西西南部最偏僻的一個角落,但我一直感佩它的民族文化的建設和發展上做得比其他很多壯族縣份要好得多,這本書的編纂和出版本身就是那坡文化軟實力的一個表現。他隨便翻開內頁的方塊壯字部分,就很流利地用佒州話讀了出來。作為地方文化主管部門的曾經的領導,有這樣的本地文化知識的功底,才能真正看到本縣文化的價值所在,也才能更精準地抓住重點來進行文化建設,無怪乎在過去的十幾年間,那坡縣能把本土文化建設得比周邊縣市更精緻和完善。如今,雖然梁局長已經不再在文旅局任職,但縣內還是很重視他在文化建設上的建議和意見,外地一旦有文化方面的專家學者到訪,一般都會請他來接待和陪同。

圖15:參加阿娟家族宵夜聚會並做佒州話調查(2023年8月4日,Sattanan Saengsrichan攝)


那坡的田調過程中,還要感謝一個朋友阿娟的協助。阿娟是通過“壯族在線”網站以往的網友圈子來認識我的,我們在微信上已經聯絡了多年,但她在廣東江門工作,所以我在此之前一直沒見過她。這次到了那坡,我在調查完孟屯佒州話之後,有了再次調查一次縣城佒州話的念頭,才想起了阿娟就是城廂鎮人,於是才通過微信聯絡了她。巧的是,她當時人就在那坡。她邀請我去她家參家家族的夜宵聚會,正好我也想進一步了解縣城佒州人社區,於是答應了。因為桂柳話已經取代了佒州話在那坡作為族際交際語的地位,所以我以前有一種縣城佒州話已經逐步走向消亡的印象。但那天晚上的家族聚會熱鬧非凡,大家都在說佒州話,讓我感受到了縣城佒州話還是一個很有活力的方言,大有還能傳承下去的希望。同時,她家族中的成員也有說儂府話(德保話)和其他壯語方言的人,都是嫁入這個社區的其他壯族支系的媳婦,正是那坡壯族各個支系高度雜居交融的一個縮影。


阿娟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以前我沒有見過她之前,也曾經在微信上向她咨詢過一些佒州話和那坡山歌的問題,她都是有問必答,即使不懂答案也會盡量幫我問人,直到找到答案為止。我在結束對那坡佒話的調查離開之後,發現有些佒州話的小問題還沒能夠解決,因此也在一邊寫田野筆記,一邊還通過繼續微信咨詢她,她一如既往地幫我尋求答案,甚至幫我補充錄音,這些都是我一直很感激於懷的。


心得和總結

這次的儂佒語邊緣區的田野調查,讓我深切感受到了“多樣性”這個東西的存在。即使地圖上看那裡只是在廣西西南邊陲的一個小小的三角地帶,但地理上已經存在著高度的多樣性,下雷鎮深邃的石灰岩谷底,德保和靖西的石山林立的石灰岩高原,以及那坡縣的崇山峻嶺、狹窄的河谷,以及那萬村一帶河川縱橫的土山間平疇地帶,都集中在了這個和越南以及雲南交界的角落裡。這個地區文化和人文的多樣性自然是不必說的,多年來我做過儂佒語區口承文化的研究,也早就認知到了這一點。本次調查體會到的多樣性,更多是反映在於儂佒語的語音中,尤其是這些邊緣區方言,語音的多樣性比主流的德靖兩縣市更高得多。對於我目前正在做的原始儂佒語音系構擬的研究來說,這些語音多樣性都是很珍貴的數據。

圖16:德保縣城的地標——雲山鑒水(2023年7月24日)


本次調查的對象,是我的母語所屬的方言群,所以和以往主要做非母語的其他語言的田野調查有不一樣的感知。尤其是返回香港之後做筆記的時候,感受到了面對面的交談時所獲取的語言數據訊息,和過後仔細聽錄音所獲取的語言數據訊息,是可以有很大的不同的。面對面可以聽到的比較直觀和真切,但容易被個人的母語先入為主的影響而忽略和母語不同的其他口音的各種細節,尤其是母語和被調查語言很接近的情況下。錄音雖然沒有面對面時那麼真切,但錄音可以反復聽,卻也能夠抓住面對面的時候不能體會到的各種細節。以下雷鎮信孚村的方言為例,我和趙老師面對面交談的時候,並沒有發現他的聲調系統中A調(平聲)是三分化的,以為他的口音和下雷街一樣是A調二分化,A1(陰平)的派生調A1G併入A2的調值而已。但回來仔細聽錄音之後,才發現他的口音中,送氣聲母決定了A1調中分化出了一個派生調A1A(送氣陰平調),調值是453或45,和保留在A1C和A1U中的原調值52明顯不同。但這樣明顯的差異,因為我自己的母語影響,以及過往對那一帶方言的粗淺認知,導致了先入為主地認為信孚話的A調也是二分化了。這也是我們做語言學(尤其是語音學)田野調查時,為何要獲取音質上有所保證的錄音的緣由。


本次田野調查因為研究目的所限,也還沒有準備好足夠數量的詞彙表,真正做田野的時間也不夠,所以只能做到《鎮安府志》所載的詞彙的調查、完全掌握這些方言的聲調系統,以及通過原始佒壯構擬的詞彙表來對關鍵性部分的聲韻進行調查。日後有機會,還是應該回到這些田野地,用更多的時間來完整記錄這些方言的詞彙、語法、各種長篇語料,以及這些儂佒語邊緣族群的傳統口承文學作品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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